崔希亮：汉语语气词“～嘛”的情态意义 （一） | 《汉语国际教育研究论集·语法卷》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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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国际教育研究论集”是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策划、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套丛书，分为教学卷、数据资源卷、语法卷、词语与文字卷、汉语国际传播研究卷。北京语言大学的学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力求突破，使之成为汉语国际教育研究方面的集大成之作，其研究成果反映了当前国内汉语国际教育研究所达到的水平。这套丛书对于作者们来说是汗水的结晶、经验的总结，对于新一辈的汉语国际教育研究人员来说又何尝不是一场新鲜可口、令人向往的精神盛宴呢？
今日向读者推介《汉语国际教育研究论集·语法卷》。本卷由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教授崔希亮主编，作者们从各个角度对语法进行研究，对于汉语国际教育的从业人员和研究人员具有较好的开阔视野和教学指导意义。
书中收录了崔希亮教授的《汉语语气词“～嘛”的情态意义》一文。我们将此文分为两期刊发。今刊第一期，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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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语气词“～嘛”的情态意义*
文丨崔希亮
〇
问题的提出
我们的问题来源于现实生活。这是酒桌上劝酒者常说的一句话：
酒嘛，水嘛，喝嘛！（新疆普通话）
这句话里边的三个“～嘛”是不一样的。第一个“～嘛”是话题标记，或者如方梅（1994）所说，是主位标记；第二个“～嘛”表达言者不容置疑的肯定判断，或者说是表达言者的强势确定意义；第三个“～嘛”表达了言者的恳请或者祈使意义。可以看出，语气词“～嘛”是个具有多重功能、多重意义的语言形式，对它应该进行多层次的分析。
“～嘛”（在某些文献中也有“～嚜”“～么”“～末”等变体形式）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语气词，关于它的性质、功能、意义和用法都有人做过比较细致的研究，但是不同的研究者看到的是“～嘛”的不同侧面，因此得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所以我们觉得仍有一些问题值得提出来进一步讨论。综合各家的研究以及我们的考察，可以看出：语气词可以表达言者情绪、言者情感、言者态度和语用预设，它们都与言者主观情感和主观态度有关，而言者的主观情感或主观态度又与言者的主观认识有关，言者的主观认识通过语气词的形式来表达则属于语言中的情态范畴（modal category），所以我们认为这些都可以概括为语气词的情态意义。那么，“～嘛”到底表达什么情态意义呢？我们还得从前人的研究结论入手。
一
与“～嘛”的意义和功能相关的讨论
赵元任（1926）指出“～末”（嘛）表示的是“你应当知道、记得或懂，但我想或我怕你实在不知道，不记得或不懂”，这可以概括为在说话人看来“应知未知”的情态意义。吕叔湘（1982）指出“～么”（嘛）含有态度反问性、感情含蓄性和功能释因性，“用来指点一件事情的原因或理由”是“说话人认为很明显的原因或理由”，这一见解可以概括为在说话人看来“显而易见”的情态意义。王力（1985）从情绪表达的角度出发，指出“～么”（嘛）所表达的不平语气及其“不平、怨望、感慨、不耐烦”等情绪，也就是说语气词可以表达情绪，这可以概括为“不平则怨”的情态意义。屈承熹（Chu，1998）从功能语法的角度，认为语气词“～嘛”在语用层面具有预设功能，即表达命题的确凿性，在话语层面，言者坚持认为听话者或读者应该相信并接受其所说信息的真实性，“～嘛”所表示的“显而易见、不言而喻、意见不合、不耐烦、愤慨”等情绪和意义都是“预设”与“坚持”这两个语用功能与表达的命题意义交互作用的结果。这个说法有点复杂，简而言之就是语气词“～嘛”表达预设意义。郑曼娟（2018）考察比较了三个习语，认为三个习语构式都可以表达合预期信息，但“我说呢”关联的是所含预期，“我说吧”关联的是所言预期，“我说嘛”则可以关联两种预期。强星娜（2008）也认为语气词“～嘛”标记说话人的知情状态，具体表现为说话人对听话人知情状态的预测，即认为听话人不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嘛”是一个直陈语气词，反映说话人对命题为真的强确定态度，“～嘛”的强确定性以及附带的“不满”情绪都来源于它所标记的说话人的知情状态，在这里她提到了知情状态与认识情态之间的关系。齐沪扬（2002a、2002b）认为“语气是通过语法形式表达的说话人针对句子命题的一种主观意识，语气是一种语法范畴”，虽然他没有从情态的角度来讨论语气词的意义。郭红（2012）认为“～嘛”是汉语的传信语气词，“传信”意义就是一种情态意义。赵春利、杨才英（2016）根据“～嘛”的认知意义与内在矛盾，逐一分析“～嘛”的四种情感类型：气愤不满意型、急躁不耐烦型、撒娇不遵从型、无谓不在乎型，并基于因果关系和分类关系，构建句末助词“～嘛”的认知与情感的语义关联图。以上各家的研究加起来似乎很全面了，但是仍然无法概括语气词“～嘛”的全部意义，也没有统一把语气词的语气意义作为一个情态范畴来对待。这样的话有些解释和概括就还是只看到它的某一个侧面，例如我们在本文开头所说的那三个“～嘛”就很难用前面的四种情感类型来概括。“～嘛”表达祈使意义时具有很强的语力（force），“～嘛”常常用来表达大众观念（common sense），这是以往的研究者没有注意到的。
方梅（1994）从另外一个角度指出了“～嘛”在信息结构中的功能，她认为句中语气词标示的成分既不是主语也不是话题，甚至不是直接句法成分，她从句子信息结构的角度观察，认为句中语气词反映的是句子次要信息和主要信息划分的“主位—述位”结构的标记。强星娜（2010）则区分了话题标记的“～嘛”和语气词的“～嘛”，并描写了它们语法化的过程。这种区分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与它所表达的情态意义没有关系，属于“～嘛”的功能范畴，与言者态度无关。
以上所列举的各种观点概括起来有以下这么几点：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表达某种情绪；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表达某种意义；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表达某种语气；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标记某种态度；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传达某种预设；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表达对听话人的预测；
“～嘛”作为语气词可以概括为四种情感类型；
“～嘛”作为主位—述位标记或话题标记。
这里涉及的一些概念诸如情绪、意义、语气、态度、预设、预测、情感、主位—述位标记、话题标记，它们属于不同的范畴。情绪、情感属于情志范畴，意义、语气属于语义范畴，态度、预设、预测属于语用范畴，主位—述位标记或者话题标记则属于功能范畴。换言之，“～嘛”显然并不单纯，作为一个语言形式，它关涉不同的认知范畴，这些范畴是彼此关联的。但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除了话题标记或信息结构中的主位—述位标记之外，其他的范畴都与言者主观认识相关，这些与言者主观认识相关的意义范畴可以统括为语气词“～嘛”的情态意义。
什么是情态（modality），这个概念在传统语法、系统功能语法和模态逻辑中有不同的内涵，它最初源于传统模态逻辑对必要性和可能性的探讨；在语言学领域，情态作为一个独立的句法语义范畴而为很多学者所关注。国外语言学界关于情态的研究主要聚焦于认识情态（epistemic modality）、道义情态（deontic modality）和动力情态（dynamic modality）（崔希亮，2003）。关于情态的多维度研究，杨曙（2018）做了比较全面的综述，这里就不赘述了。简言之，我们认为情态是语言表达过程中与言者主观认识有关的句法语义范畴，它关涉言者的态度、立场、观点、判断（包括毋庸置疑的判断和测度性判断）和预设。就汉语和我们周边的语言而言，语气词是表达情态意义的重要手段。例如：
老师：你下午三点来办公室找我好吗？
学生：1.好吧。（勉强，不情愿）
2.好哒。（愉快地答应）
3.好滴。（愉快地接受并撒娇）
4.好的。（没有表情，公事公办）
5.好啊！（早有预约，终于实现）
6.好嘞！（愉悦地接受）
7.好呀！（愉悦地接受，女性化）
学生的七种回答用了七个不同的语气词，表达了言者不同的主观态度，也就是说，不同的语气词表达了言者不同的情态意义。传统语义学只是把情态作为一个静态的语义范畴来对待。系统功能语法和话语分析的发展，逐渐认识到情态不仅仅是与命题的可能性、必要性、肯定、否定这些参数相关，它已经成为与交互主观性（intersubjectivity）密切相关的概念。认知语言学又把情态研究向前推进了一步，他们研究了情态的语力（force）问题。语言类型学的研究发现了情态意义的表达手段不仅仅与情态动词、情态副词相关，还跟语气词相关，而在一些语言里，语气词是表达情态意义的重要手段。下面就来具体解剖一下语气词“～嘛”，看看它是如何表达情态意义的。
二
言者情绪
情绪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状态，它可以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也可以通过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情绪是一种综合症候，很难划分边界，它与语言形式的关系也不是一一对应的。语气词都可以表达言者情绪，因为情绪往往是态度的伴生物。“～嘛”表达的言者情绪则比较强烈。例如①：
（1）莫筏蝉唉了一声。“跟你说了我不喜欢打猎的[嘛]。”“喔……”寒仲轩委屈地瞅她一眼。（古凌《害臊大侠刁姑娘》）
（2）为什么？因为他狗眼[嘛]！狗眼当然看人低。（李敖《李敖对话录》）
（3）再说，那本小说早八百年就出版啦！电视上还演那么多遍，有什么意思[嘛]！（青山刚昌《推理小说家失踪事件》）
（4）这些价格根本就没有道理[嘛]，这是砍人[嘛]，这也太离谱了[嘛]！（《1994年报刊精选》）
①本文语料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北京话口语语料库和北京大学的CCL语料库，特此致谢！
以上几个例子中的“～嘛”没有“应知未知”“显而易见”的意思，它们表达的都是言者的不满情绪，当然也可以说是“不平、怨望、感慨、不耐烦”。情绪是个复合体，它往往与言者态度纠结在一起。不满的情绪其实也就是一种否定的态度。情绪是不是语言的意义？意义可以有不同的层次，它可以包括词汇意义、语法意义、语用意义。笼统地说，意义是与形式相对的，意义由形式来表达，但是一个形式往往可以有不同的意义。情绪也是意义，语气也是意义，口气也是意义，语用预设和言者态度都是意义。那么它们都属于什么意义呢？它们都与言者的言语行为状态有关。Palmer（2001）将情态范畴扩大到跟动词性复合体有关的一切事件和情景，这其中也包含了狭义的语气范畴（崔希亮，2003），按照这个理解，我们可以说它们都属于情态范畴。情态是语言的一种句法语义范畴，它通过一定的语言形式表达出来。它表达的言者态度包括言者的好恶、判断、预期、意向、情志等，而言者态度是与认知有关的。赵春利、杨才英（2016）指出：“句末助词不仅具有一定的认知意义，还能表达一定的情感，而一个句末助词的情感成因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受制于该句末助词的认知意义。”这个看法是有道理的。这是“～嘛”的第一层意义，也是情态意义最外围的一层。
三
言者态度
我们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使用“～嘛”的时候说话人的态度是很鲜明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态度呢？我们看例句：
（5）从清朝要来的就是中国的[嘛]！是不是？开那个会议，为什么还给我呢？你美国承认是我的[嘛]！（李敖《李敖对话录》）
例（5）出现的两个“～嘛”都传达出一种十分肯定的语气，表达了言者不容置疑的态度。也可以借用熟语表达言者态度。例如：
（6）该转弯的时候，要及时转弯。“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李文澄《努尔哈赤》）
在我们看到的语料中，这种引用熟语形式来表达言者态度的例子很多，例如“礼多人不怪嘛”“事在人为嘛”“有备无患嘛”“夫贵妻荣嘛”“心宽体胖嘛”“百闻不如一见嘛”“安居才能乐业嘛”“和气生财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不打不成交嘛”“一日夫妻百日恩嘛”等等。这些熟语代表了大众观念，言者借助于大众观念来表达一种态度，“～嘛”是对这种观念的强势肯定。这种大众观念流行广泛，因此具有“不言而喻”的意味。
（7）那个太好笑了，好好笑啊！宪哥啊，你怎么那么好笑！讲个笑话听听[嘛]！（电视访谈《鲁豫有约》）
例（7）的“～嘛”传达的是言者的另外一种态度：恳切地请求。这种恳求发展到极致即变成了撒娇：
（8）都不笑场的！！！人家想要[嘛]！（BCC微博）
（9）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严歌苓《金陵十三钗》）
恳求也可以是一种劝说。例如：
（10）别不好意思，还去到俺那里去拿些来，不要客气[嘛]！（李文澄《努尔哈赤》）
由劝说可以引申为劝阻：
（11）你们不要欺负师妹[嘛]！！！（BCC微博）
之所以说是劝阻而不是禁止，因为“～嘛”口气比较委婉。BCC语料库一例“严禁～嘛”都没有出现②。
②BCC汉语语料库总字数约150亿字，包括：报刊（20亿）、文学（30亿）、微博（30亿）、科技（30亿）、综合（10亿）和古汉语（20亿）等多领域语料，是可以全面反映当今社会语言生活的大规模语料库。
从前面的例子中我们看到言者态度有不同的等级：
* 原文发表于《语言教学与研究》2019年第4期。
图书信息 ✦
《汉语国际教育研究论集·语法卷》
崔希亮 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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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法在汉语国际教育（对外汉语教学）中一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也是汉语语言学界最为关注的研究领域之一。近些年来，随着汉语国际教育事业的迅猛发展，大力开展面向汉语国际教育的语法研究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研究成果不断涌现。认知语法、构式语法、韵律语法、语篇语法等语法理论和流派正潜移默化地推动着汉语语法研究向纵深发展，把这些理论自觉运用到汉语国际教育语法研究中的文章越来越多，学者们表现出明显的理论意识。本书上编是汉语语法教学研究，主要涉及理论语法的教学转换、对外汉语教学语法体系及研究框架的建设、对外汉语语法教学的方法及模式等问题；本书的下编是汉语语法本体研究，从词到短语再到句式进行了全面探讨，具体包括实词研究、虚词研究、构式研究、特殊句式研究以及认知语言学的研究等等。
作者简介 ✦
崔希亮，北京语言大学汉语国际教育研究院教授。曾任北京语言大学校长（2005-2017），现任世界汉语教学学会副会长，全国教育书画协会副会长。著有《汉语熟语与中国人文世界》《语言理解与认知》《语言学概论》《语言导论》《汉语作为第二语言的习得与认知研究》等著作，发表论文8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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